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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惊倒一切人的惊人假说

1998-11-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读《惊人的假说》 我有话说

克里克本人也强调“‘惊人的假说’是一个假说”,他承认自己掌握的并非绝对真理,而是一种信念。“对一个科学家来说,这仅仅是暂时的信仰。”

对于中国人来说,大名鼎鼎的因为与詹姆斯·沃森合作弄清了DNA分子结构而获得诺贝尔奖的弗郎西斯·克里克博士的惊人假说并不惊人。因为我们大多是唯物主义者。从中学开始的政治课本里就写着: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物质既是思维的对象,又是思维的载体。简而言之,没有大脑就没有思维,没有自我的一切。我们的政治课本又说:规律是物质的客观属性,可以被人类所认识,掌握,利用。由此出发,如果我们掌握了构成某一大脑的神经元的各种运行规律,我们也就掌握了该大脑,包括其思想,情感,智慧,等等。这就是克里克博士惊人的假说:“‘你’,你的喜悦、悲伤、记忆和抱负,你的本体感觉和自由意志,实际上不过是一大群神经细胞及其相关分子的集体行为。”(3页)

克里克博士认为此假说之惊人在于三个方面。首先是许多人不愿意接受“还原论”。所谓还原论是一种科学观念,也是一种科学方法。即认为可以且必须通过局部来了解整体,欲知森林,先剖树木。所以,掌握了人体的各部分构成,就可以揭开人体的奥秘。这样无限地分析解剖下去,最终可将人体归结为细胞的生化活动,将大脑归结为神经元的活动;进一步可以由细胞而分子,由分子而原子,直至电子,核子。于是,一切科学将全部归于物理学。拉普拉斯的伟大梦想就建立在还原论和决定论的基础之上。这个梦想翻译成本世纪初期的物理学语言便是:如果我掌握了一切基本粒子的运动规律,如果我有一台超级计算机,给我某一时刻整个宇宙所有基本粒子的所有参量,我就可以算出宇宙在过去与未来任意时刻的状态,包括布鲁诺如何上火刑架,戈尔巴乔夫如何下台。还原论正如克里克所说,的确曾是推动物理学前进的重要方法。(9页)但是在本世纪量子力学诞生之后物理学已经逐渐背离还原论及决定论。同时,在生命问题上,无论科学与宗教对还原论长期以来都是不赞同的。所以克里克才有此一说。然而,还原论对于中国人来说却不是一个障碍。拉普拉斯这种人定胜天的科学乐观主义豪情对于曾经改天换地的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我们上中学的时候也常常受到一种爱的教育,要爱护学校的公物,你不爱学校,怎么能爱国?或者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典型的还原论逻辑。克里克认为此说惊人的第三个理由在于此说似乎否定了意志的自由。这对中国人也不构成障碍。我们的政治课本从来是否定有自由意志存在的。因为物质决定意识。至于第二个理由,谈到意识的本质,我觉得不大像一个理由,不谈。

所以这个假说对我而言也不惊人,但是深想下去却有些恐怖。倘如人“只不过是一大堆神经元”,(3页)那么爱情呐?也是某些神经元的某些活动吗?民间传说许多法术,比如在你心爱的人睡熟的时候把自己的眼泪抹在爱人的眼睛上,就可以被爱一辈子。现在的许多小姑娘也愿意玩这类把戏,当然不当真。但是如果克里克博士找到了与爱情对应的神经元的活动——当然也应该能够掌握激活或者抑制这些神经元的办法:比如电刺激、药物刺激,丘比特之箭就落到了克里克博士手里。如此一来,下个世纪的人类将搞不清自己是在恋爱,还是中了克里克之箭。科学使我们摆脱了魔法,是因为它本身变成了魔法。

长久以来,不断地有人从宗教、伦理、安全、动物保护等多种角度呼吁对科学划定禁区,也曾有过若干禁区。不管这些禁区是否合理,科学之树最终总能伸入禁区,顶起上面的石头,生长出繁茂的叶子来。对于未来的人类来说,我的爱情恐怖也许多余,本世纪初还有人恐惧没有皇帝的生存,现在不也习惯了?——不习惯也得受着。

科学是现时代最强大的文化,从前属于宗教、哲学的领地被它一一侵蚀。意识问题也不例外。同属于“第一推动丛书”的《上帝与新物理学》(保罗·戴维斯著)也谈到了意识问题。但是这位物理学家的看法与克里克这位生物学家有所不同。戴维斯说过大意如是的一段话:本世纪科学的发展在从前充满主张“活力”的生物学领域越来越倾向于物质的还原论,而在从前以“客观”著称的物理学则引入了作为观察者的人的因素。克里克这部书印证了这段话。对于讨论与大脑有关的意识问题,生物学家的话应该更可信一些。能够让我的爱情恐怖感到安慰的是,克里克本人也强调“‘惊人的假说’是一个假说”(264页),他承认自己掌握的并非绝对真理,而是一种信念。“对一个科学家来说,这仅仅是暂时的信仰。他并不盲从它们。相反,他知道,或许某些时候推翻某个他所珍爱的观点会取得实质性的进展。”(265页)这种态度与戴维斯也是一致的。科学虽然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文化,但是这些得了诺贝尔奖的大科学家并不以绝对真理的拥有者而自居。这使稍懂科学如我者也敢于对他们的著作指手划脚。

实话说,这部书的后半部分我几乎没有看懂,我的知识背景尚不能进入这一部分的语境。这是许多人面对科学时所遇到的尴尬。科学与普通民众已经越来越远,似乎我们只有听从权威的结论,而无自己的判断能力,这样一来,科学就有了点宗教的意味。但我以为还是可以采取一些对策。事实是一回事,对事实的解释是又一回事。现在我能看懂克里克对事实的解释,看不懂他所描述的事实,那么我对克里克的解释就保持一个怀疑的态度。如果有一个科学家拿着一大堆脑电图对你说一大堆术语然后说:所以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你一定发懵。但是如果他说:l+l等于2,所以人不过是一大堆神经元。我就算发懵一阵也会醒过来——他跟我闹着玩呢!

尽管有一半看不懂,我也还是要找一点能看懂的地方发发议论。克里克要了解大脑的活动,如果能把人的头盖骨揭开在里面放上一些电极,研究起来就会十分方便。当然克里克不可能拿人下手,他用了猴子。克里克反复强调,由于大脑中没有痛神经,所以这只有很小的痛苦。尽管实验之后常常要把动物杀死,仍旧是无痛苦地杀死。(114页)对此,克里克辩解说:“与被捕捉的动物相比,野生的食肉和食草动物通常过着严酷的生活,寿命也较短。”(114页)“一味坚持完全像对待人类那样对待动物,贬低了我们人类独有的能力。”(115页)克里克反问:“难道一只大猩猩真的应该享受大学教育吗?”(115页)话到此处,就有些不讲理了。我不是大猩猩。如果我是,我会找到克里克博士,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我当然不想受人类的什么大学教育,但是我也不想让你们人类把我头盖骨掀开,还说我比野生的兄弟生活得好。

不论如何,克里克使一个重要问题变成了科学问题,他的工作的深远意义不久就会显现出来。未来的科学就算不同意他的结论,但是对他所描述的事实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对出版者我还要提出表扬。“第一推动丛书”出到现在大约已有二十几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附录,而本书的附录竟然十分完整,包括词汇表、续读书目、参考文献、索引、插图出处等长达71页。连一贯被中译删去的致谢也附在其中了。这总算与国际接轨,像个出书的样子了。附录中续读书目也有特色,其中每一部书目后都有克里克博士的简短评介,值得一读。

(《惊人的假说》,湖南科技出版社1998年9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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